[經國]-朱元璋
壬寅六月戊寅,元中書平章察罕帖木兒遣使前來致書,太祖謂左右曰:
“予觀察罕書,詞婉而媚,是欲餡我。我豈可以甘言誘哉?
況徒以書來,而不還我使者,其情偽可見。
吾觀天下事勢,若天未厭元,而彼之所為有以厭服人心,則事未可知。
今其所為違天悖理,豈能有成?且人謀不如天從。
天與人,人不得違。人貪天,天必不與。
我之所行,一聽於天耳。夫天下猶器也。
眾人爭之必裂,一人持之則完。
今張士誠據浙西,陳友諒據江漢,方國珍、陳友定又梗於東南,天下紛紛,未有定日。
予方有事之秋,未暇與較,姑置不答。” |
甲辰正月戊辰,太祖還朝,謂左相國徐達等曰:
“卿等為生民計,推戴予。然建國之初,當先正紀綱。
元氏昏亂,紀綱不立,主荒臣專,威福下移,由是法度不行,人心渙散,遂致天下騷亂。
今將相、大臣輔相於我,當鑑其失。宜協心為治,以成功業。毋苟且因循,取充位而巳。”
又曰:
“禮法,國之紀綱。禮法立,則人誌定,上下安。建國之初,此為先務。
吾昔起兵濠梁,見當時主將皆無禮法,恣情任私,縱為暴亂,不知馭下之道,是以卒至於亡。今吾所任將帥,皆昔時同功一體之人,自其歸心於吾,
即與之定名分,明號令,故諸將皆聽命,無敢有異者。
爾等為吾輔相,當守此道,無謹於始而忽於終也。” |
乙巳四月庚子,太祖謂孔克仁曰:“漢高祖起自徒步,終為萬乘,何也?”
克仁對曰:“由其知人,善任使。”
太祖曰:“卿言漢高止此乎?”
克仁對曰:“然。”
太祖曰:“周室陵夷,天下分裂,秦能一之,弗能守之。
陳涉作難,豪傑蜂起,項羽矯詐,南面稱孤,仁義不施,而自矜功代。
高祖知其強,忍而承以柔遜,知暴虐,而濟以寬仁,卒以勝之。
及羽死東城,天下傳檄而定,故不勞而成帝業。
譬猶群犬逐兔,高祖則張罟而坐獲之者。
方今天下用兵,豪傑非一,皆為勍敵。
我守江左,任賢撫民,伺時而動。
若徒與之角力,則猝然難定。” |
五月乙亥,平章常遇春取安陸,克之。先是,太祖命遇春往取安陸及襄陽,諭之曰:
“安陸、襄陽橫據上流,跨連巴蜀,控扼南北,自古所必爭之地。
今置不取,將貽後憂,汝往取之。
夫堅城之下,難以猝攻,緩之則頓三軍之銳氣,急之恐驅人以冒矢石。
宜相機招徠,以輯寧其民。”
複調江西行省右丞鄧愈為湖廣行省平章政事,領兵繼其後。使人謂愈曰:
“今遣遇春取安陸、襄陽,汝當以兵繼之。凡得州郡,汝宜駐兵以撫降附。
近聞王保保集兵汝寧,彼之所為,如築堤壅水,惟恐滲漏。
汝之往也,能愛軍恤民,則仁聲義聞被於遠近。
人心之歸,猶水走下,正如穿穴其堤,使所聚之水洩漏,用力少而成功多也。
若襄陽未下,則令遇春分兵,半集沔陽,半集景陵。
汝居湖廣,使聲援相應,以遏寇之奔軼。”
愈奉命遂行。至是,遇在攻安陸,遂克其城。 |
丙申四月癸亥,太祖謂侍臣孔克仁等曰:
“壬辰之亂,生民塗炭,中原諸將若孛羅帖木兒,擁重兵犯城闕,亂倫幹紀,行已夷滅。
擴廓帖木兒挾太子以動兵,是以子抗父。
且急於私讎,無敵愾之志,糜爛其民,終無成就。
李思齊、張思道輩固碌碌不足數,然竊據一方,民受其敝。
他如張士誠,外假元名,內實寇心,反复兩端,情狀可見。
明王珍父子據有巴蜀,僭稱大號,喜於自用而無遠謀,觀其所為,皆不能有成。
中原擾擾,孰為拯之?
予揆天時,審人事,有可定之機,令師西出襄樊,東逾淮泗,首尾相應,擊之必勝,而凡事可定。
伐敵制勝,貴先有謀,謀定事舉,敵無不克矣。
然中原固不難定,但民物雕喪,千里丘墟,既定之後,生息猶難,方勞思慮耳。” |
庚午,太祖謁陵還邸舍,謂博士許存仁等曰:
“吾昔微時,自謂緣身田野間農民耳。及遭兵亂,措身行伍,亦不過為保身之計。
不意今日成此大業。自吾去鄉里,十有餘年。
今始得掃省陵墓,復與諸父老子弟相見。追思曩時,誠可感也。
然吾向在軍中,見當時群雄皆縱令其下奪人妻女,掠人財物,心常非其所為。
及吾自率兵渡江,克取諸郡,禁戢士卒,不許剽掠,務以安輯為心。
上天鑑之,幸底成事耳。”
存仁等曰:
“王上一念之仁,故天人為之屬心。今歸故鄉,顧念桑梓,撫諭親故,眷眷不捨。
雖漢高之待沛中父老,恩義不是過也。”
吳元年四月丁未,太祖以兵革未弭,生民未遂蘇息,顧侍臣歎曰:
“軍旅未息,供饋不休,生民之勞甚矣。”
起居注王禕對曰:
“主上威德昭著,遠近之人延頸徯蘇,民雖勞而無怨,正當乘勢長驅,廓清中原,乃得休息。”
太祖曰:
“建大事者必勤遠略,不急近功。
故高山之高,非簣土可成。江河之廣,由勺水所積。天下之大,非一日可定也。
自古帝王之興,皆上察天運,下順民心,從容待成,曷當急遽?
予用兵征討,十有餘年,開基江左,命將四征。
今雖西平陳友諒,而擴廓帖木兒駐兵河南,王信父子竊據沂州,譚右丞貊高輩各假息州郡,若遽欲長驅,顧張士誠未下,東吳未平。
靜觀元臣,依違者十八九。假恢復為名,惟擴廓帖木兒耳。
又為諸將所沮,勢不能展,久不進兵,必生疑間。
況其下皆四集之民,師老於外,人心離合之間,稍有不利,眾必瓦解,將不過一匹夫耳。
而彼尚拘吾信使,撓我邊境,豈識時務者哉?
中原數子吾未暇與較,姑置之度外。但所念者,彼土之民尚阻兵革,未得休息也。” |
正月甲寅,諸將言:
“陳友定竊據閩中,擅作威福,宜乘勢取之。若因循日久,使得自固,則難為力矣。”
太祖曰:
“吾固知之,然方致力姑蘇,而張氏降卒新附,未可輕舉。
且陳友定據閩已久,積糧負險,以逸待勞。
若我師深入,主客勢殊,萬一不利,進退兩難。
兵法貴知彼知己,用力不此,萬全之策,吾前已計之審矣。
徐而取之,未晚也。” |
九月壬寅,太祖謂太史令劉基、學士陶安曰:
“張氏既滅,南方已平,宜致中原,平一天下。”
基對曰:“土宇日廣,人民日眾,天下可以席捲矣。”
太祖曰:“土不可以恃廣,人不可以恃眾。
吾起兵以來,與諸豪傑相逐,每臨小敵,亦若大敵,故能致勝。
今王業垂就,中原雖板蕩,豈可易視之?苟或不戒,成敗系焉。”
基曰:“近滅張氏,彼聞而落膽。乘勢長驅中原,孰吾御者?所謂迅雷不及掩耳。”
太祖曰:“深究事情,方知通變。彼方犄角,相為聲援,豈得遽雲長驅?必憑一戰之功,乃乘破竹之勢。若謂天下可以徑取,他人先得之矣。且當觀之,
彼有可亡之機,而吾執可勝之道,必加持重,為萬全之舉,豈可驕忽,以取不虞也。” |
十月乙己,太祖禦戟門,與給事中吳去疾等論政務,因謂之曰:
“吾以布衣起兵,與今李相國、徐相國、湯平章皆鄉里,所居相近,遠者不過百里。
君臣相遇,遂成大功,甚非偶然。
今掃除群雄,擁有江南,人免離亂之苦。
每終夜思之,不能安枕,人心難安而易動,事機難成而易壞。
苟撫之失宜,施之不當,亂由是生。
今中原未平,正焦勞之日,豈能坐守一方而忘遠慮乎?
正當練兵選將,平定中原。
諸將小心忠謹者,惟徐達聽受吾言,可任斯寄。
常遇春果勇有為,可以佐之。其餘或有偏裨,或以守城,皆有可用之才。
天若輔吾,請將足以了之。”
去疾對曰:“知臣莫如君。皇上知人善任使,平定之功不難矣。” |
庚申,太祖將命請將北伐,謂信國公徐達等曰:
“自元失其政,君昏臣悖,兵戈四興,民墜塗灰。予與諸公仗義而起,初為保身之謀,冀有奠安生民者出。
豈意大難不解,為眾所附,乃率眾渡江,與群雄相角逐,遂平陳友諒,滅張士誠,閩廣之地,將以次而定。
念中原擾攘,人民離散。山東則有王宣父子狗偷鼠竊,反側不常。
河南則有王保保,名雖尊元,實則扈跋,擅爵專賦,上疑下叛。
關隴則有李思齊、張思道,彼此猜忌,勢不兩立,且與王保保互相嫌隙。
元之將亡,其機在此。今欲諸公北伐,計將如何?”
鄂國公常遇春對曰:“今南方已定,兵力有餘,直搗元都,以我百戰之師敵彼久逸之卒,挺竿而可以勝也。都城既克,有破竹之勢,乘勝長驅,餘皆建瓴而下矣。”
太祖曰:“元建都百年,城守必固。苟如卿言,縣師深人,不能即破,頓於堅城之下,饋餉不繼,援兵四集,進不得戰,退無所據,非我利也。吾欲先取山東,撤其屏蔽。旋師河南,斷其羽翼。拔潼關而守之,據其戶檻。天下形勢,入我掌握,然後進兵元都,則彼勢孤援絕,不戰可克。即克其都,鼓行而西,雲中、九原以及關隴可席捲而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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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武元年六月庚子朔,大將軍徐達自河南至行在。太祖勞之曰:
“將軍率師征討,勤勞於外,古人所謂忠爾志身,國爾忘家,誠將軍之謂也。朕聞河朔之民日夕望吾師至,將軍宜與諸將乘時進取而安輯之。朕觀天道人事,元都可不戰而克,大丈夫建功立業,各有其時。揆時之會,不失事機,在將軍等勉之。”達頓首謝。
既退,太祖復召問達:“今取元都,計將安出?”
達對曰:“臣自平齊魯,下河洛,王保保逡巡太原,徒為觀望。今潼關又為我有,張思道、李思齊失勢西竄,元之聲援已絕。臣等乘勢搗其孤城,必然克之。”
太祖據圖指示曰:“卿言固是,然北平土曠,利於騎戰,不可無備。宜選偏裨,提精兵為先鋒,將軍督水陸之師繼其後,下山東之粟以給饋餉,由鄴趨趙,轉臨清而北,直搗元都。彼外援不及,內自驚潰,可不戰而下。”
達又曰:“臣慮進師之日,恐其北奔,將貽患於後,必髮師追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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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武三年十一月戊戌,太祖大宴請功臣,宴罷,
因曰:“創業之際,朕與卿等勞心苦力,艱難多矣。今天下巳定,朕日理萬幾,不敢斯須自逸。誠思天下大業一以艱難得之,必當以艱難守之。卿等今皆安享爵位,優游富貴,不可忘艱難之時。人之常情,每謹於憂患而忽於晏安。然不知憂患之來,常始於宴安也。明者能燭於未形,昧者猶蔽於已著。事未形。猶可圖,患已著,則無及矣。大抵人處富貴,慾不可縱,欲縱則奢;情不可佚,情佚則淫。奢淫之至,憂危乘之。今日與卿宴飲極歡,恐久而忘其艱難,故相戒勉也。
”
明日,魏國公徐達率諸將詣闕謝。太祖退禦華蓋段,賜達等侍坐,從容宴語。
太祖曰:“今成一統之業,皆爾諸將功勞。”
達等頓首曰:“臣等起自畎畝,際風雲之會,每奉承算,出師征代,用兵次第,如指諸掌。及其成功,不差毫髮。此天賜陛下聖智,非臣等所能與也。”
太祖曰:“曩者四方紛亂,群雄競起,朕與卿等初起鄉土,本圖自全,非有意於天下。
及渡江以來,觀群雄所為,強者縱於暴橫,弱者不能自立,荒淫者迷於子女,貪殘者耽於貨寶,奢侈者溺於富貴,剽賊者喜於戰鬥。茲數者無救患之心,徒為生民之患。
若張士誠,尤為巨蠹。士誠恃其財富,侈而無節。
友諒恃其兵強,暴而無恩。
朕無所恃,惟不嗜殺,布信義,守勤儉,所恃者卿等一心共濟艱危,故來者如歸。
嘗與二寇相恃,人有勸朕先擊士誠,以為士誠切近,
友諒稍遠,若先擊友諒,則士誠先乘我後。
此亦一計,然不知友諒剽而輕,士誠狡而懦。
友諒之志驕,士誠之器小。志驕則好生事,器小則無遠圖。
故友諒有鄱陽之役,與戰宜速。吾知士誠必不能逾姑蘇一步以為之援也。
向使先攻士誠,則姑甦之城並力堅守,友諒必空國而來,我將撤姑甦之師以御之,
是我疲於應敵,事有難為。朕之所以取二寇者,固自有先後也。
二寇既除,兵力有餘,鼓行中原,宜無不如志。
或勸朕蕩平群寇,乃取元都,若等又欲直走元都,兼舉隴蜀,皆未合朕意。所以命卿等先取山東,次及河洛者,先聲既震,幽薊自傾。
且朕親駐大樑,止潼關之兵者,知張思道、李思齊、王保保皆百戰之餘,未肯遽降,急之非北走元都,則西走隴蜀,並力一隅,未易定也。
故出其不意,反旆而北,元眾膽落,不戰而奔。
然後西征,李、張二人,望絕勢窮,故不勞而克。
惟王保保猶力戰以拒朕師。
向使若等未平元都而先與之角力,彼人望未絕,困獸猶鬥,聲勢相聞,勝負未可知也。
事勢與友諒、士誠又正相反。
至於閩廣,傳檄而定,區區巴蜀,恃其險遠,此特餘事耳,若等可以少解甲胄之勞矣。”
於是達等皆頓首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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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武四年閏三月乙丑,命吏部定內官監等官品秩。太祖謂侍臣曰:
“古之宦豎在宮禁,不過司晨昏、供役使而已。自漢鄧太后以女主稱制,不接公卿,乃以閹人為常侍、小黃門通命,自此以來,權傾人主。及其為患,有如城狐社鼠,不可以去。朕謂此輩但當服事宮禁,豈可假以權勢,縱其狂亂。吾所以防之極嚴,但犯法者,必斥去之,不令在左右,慎履霜堅冰之意也。” |
八月庚子,太祖因與侍臣論用將曰:
“秦裕伯嘗言:'古者帝王之用武臣,或使愚使貪。'
其說雖本於孫武,然其言非也。
夫武臣量敵制勝,智勇兼盡,豈可謂愚?
攻城戰野,捐軀殉國,豈可謂貪?
若果貪愚之人,不可使也。” |
洪武九年三月乙卯朔,大祖謂群臣曰:
“智力雖足以取天下,而不足以得人心。朕每憶斯言,竟夕不寐,靜觀往事,無不皆然。
朕當取天下之初,論智不如張士誠之狡,論力不如陳友諒之眾。而朕一以誠心待之,未嘗以詐力加人,然二人卒為吾所擒者,要之智力有窮,惟至誠人自不能違耳。”群臣頓首稱善。 |
洪武十七年七月丁酉朔,敕內官毋預外事,凡諸司毋與內官監文移往來。
太祖謂侍臣曰:“為政必先謹內外之防,絕黨比之私,庶得朝廷清明,紀綱振肅。
前代人君不鑑於此,縱宦寺與外臣交通,覘視動靜,夤緣為奸,假竊威權以亂國家。
其為害非細故也。間有發奮欲去之者,勢不得行,反受其禍,延及善類。
漢唐之事,深可嘆也。
夫仁者治於未亂,智者見於未形。
朕為此禁,所以戒未然耳。” |
丁未,河南吏人上書言利民事,所言卑陋,又多摭拾陳言。太祖謂群臣曰:
“謀國之道,習於舊聞者當適時宜,狃於近俗者當計遠患。
苟泥古而不通今,溺近而忘於遠者,皆非也。
故凡政事設施,必欲有利於天下,可貽於後世,不可苟且,惟事目前。
蓋國家之事,所繫非小。
一令之善,為四海之福;一令不善,有無窮之患。
不可不慎也。” |
封建洪武三年四月辛酉,以封建諸王告太廟。禮成,宴群臣於奉天門及文華殿。
太祖諭廷臣曰:
“昔者元失其馭,群雄並起,四方鼎沸,民遭塗炭。
朕躬率師徒以靖大難,皇天眷佑,海宇寧謐。
然天下之大,必建藩屏,上衛國家,下安生民。
今諸子既長,宜各有爵封,分鎮諸國。
朕非私其親,乃遵古先哲王之製,為長久長治之計。”
群臣稽首對曰:
“陛下封建諸王以衛宗社,天下萬世之公議。”
太祖曰:
“先王封建,所以庇民,周行之而久遠,秦廢之而速亡。
漢晉以來,莫不皆然。其間治亂不齊,特顧施為何如耳。
要之為長久之計,莫過於此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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