甲辰四月甲午朔,太祖退朝與孔克仁等論前代成敗,因曰: “秦以暴虐,寵任邪佞之臣,故天下叛之。 漢高起自布衣,能以寬大駕馭群雄,遂為天下主。今天下之勢不然,元之號令紀綱已廢弛矣,故豪傑所在蜂起,然皆不知修法度以明軍政,此其所以無成也。” 因感嘆久之。又曰: “天下用兵,河北有孛羅帖木兒,河南有擴廓帖木兒,關中有李思齊、張良弼。 然有兵而無紀律者河北也,稍有紀律而不振者河南也,道途不通饋餉不繼者關中也。 江南則惟我與張士誠耳。士誠多奸謀而尚間諜,其禦眾尤無紀律。 我以數十萬之眾固守疆土,修明軍政,委任將帥,俟時而動,其勢有不足平者。” 克仁頓首曰:“主上神武,當定天下於一,今其時矣。” |
壬戌,太祖與起居注詹同等論三國時事,因言孫權題諸葛子瑜於驢面,與其子恪諧謔。 太祖曰: “君臣之間,以敬為主。敬者,禮之本也。 故禮立而上下之分定,分定而名正,名正而天下治矣。 孫權蓋不知此,輕與臣下戲狎,狎其臣而褻其父,失君臣之禮。 恪雖機敏有口才,不能正言自處,招辱於父,失孝敬之心。 一諧謔,而君臣父子之道虧。舉動如此,何以示圳?大抵人君言動之際,不可不謹。” |
五月丙子,太祖朝罷,退禦白虎殿閱《漢書》,侍臣宋濂、孔克仁等在側, 太祖顧謂濂等曰: “漢之治道不能純乎三代者,其故何也?”克仁對曰:“王霸之道雜故也。” 太祖曰:“高祖創業之君,遭秦滅學之後,干戈戰爭之餘,斯民憔悴,甫就蘇息, 禮樂之事,固所未講。 獨念孝文為漢令主,正當制禮作樂,以復三代之舊。 乃逡巡未遑,遂使漢家之業終於如是。 夫賢如漢文,猶不為,將誰為之?帝王之道,貴不違時。 有其時而不為與無其時而為之者,皆非也。 三代之王,蓋有其時而能為之,漢文有其時而不為耳,周世宗則無其時而為之者也。” |
九月戊寅,太祖坐便殿,問侍臣:“石勒、苻堅孰優?” 詹同對曰:“石勒雖不學,而豪爽脫略,料敵制勝,舉無遺策。 苻堅窮兵黷武,不量己力,淝水敗後,身為俘虜。 以此言之,石勒為優。” 太祖曰:“不然。石勒當晉室初亂,不逢勍敵,故易以成功。 苻堅當天下爭戰日久,智勇相角,故難以為力。 夫親履行陣,戰勝攻克,堅固不如勒;量能容物,不殺降附,勒亦不如堅。 然堅聰察有餘而果斷不足,故馴致石季龍之禍;勒聰敏不足而寬厚有餘,故養成慕容氏父子之亂。 俱未再世而族類夷滅,所謂匹夫之勇,婦人之仁也。” |
乙巳正月壬申,太祖問起居住詹同曰:“孫武殺吳王二寵姬以教兵,其事何如?” 同對曰:“此事載太史公書,或有之。” 太祖曰:“夫以吳國之眾,豈無數十百人與武習兵,乃出宮人與之試,此闔閭之非也。 當時武欲試其能,何必婦人哉!且其教吳王兵法,取勝之道果何在?” 同對曰:“《春秋》載柏舉之戰,楚一敗之後,遂有吳入郢之師,此其效也。” 太祖曰:“不然。太宰嚭、伍員皆楚人,先已在吳,其欲報怨於楚者非一日矣。 故有入郢之師,豈孫武教兵之效哉! 若謂入郢之師為武之功,何故不旋踵秦救楚,而有稷之敗? 要之殺寵姬之事,亦司馬遷好奇之論也。 至其十三篇,恐非自武作,抑亦有所授也。” |
八月辛卯,太祖禦左閣,觀《宋史》至趙普說太祖收諸將兵權,謂起居注詹同曰: “普誠賢相,使諸將不早解兵權,則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。 史稱普多忌刻,只此一事,功施社稷,澤被生民,豈可以忌刻少之!” |
丙午三月戊戌,太祖與國子博士許存仁等論用人,太祖曰: “一代之興,必有一代之臣。 嘗觀漢高之興,首資三傑;光武之興,寇、鄧、耿、賈以為之佐。 歷代以來,莫不皆然。天之生才,以為世用,甚不偶也。 孟子言: '五百年必有王者興,其間必有名世者。' 古之帝王,君聖臣賢,可以當之。 漢、唐以下,君臣可以當之否?” 起居注詹同對曰: “三代以下,稱漢、唐、宋,其間名世之臣,亦可以當之。” 太祖曰:“三代而上,純乎道德;三代而下,雜乎霸術。 其間雖有名世之臣,要之如皋、夔、稷、契、伊尹、太公者鮮矣。 吾方有事海內,憑賴英賢,輔翼成功,天下紛紛,未定於一者,何也?” 存仁對曰: “主上聖智神武,天生不世之資,以平禍亂。 今群賢畢出,佐隆大業,稽之於歷,自宋太祖至今,正當五百年之數, 定天下於一,斯其時矣。” |
九月乙巳,太祖問侍臣曰:“漢高祖、唐太宗孰優?” 侍臣對曰:“太宗雖才兼文武,而於為善未免少誠。高祖豁達大度,規摹弘遠。 先儒嘗論漢大綱正,唐萬目舉。以此觀之,高祖為優。” 太祖曰:“論高祖豁達大度,世咸知之。 然其記丘嫂之怨,而封其子為羹頡侯,內多猜忌,誅夷功臣,顧度量亦未弘遠。 太宗規摹雖不及高祖,然能駕馭群臣,及大業既定,卒皆保全。 此則太宗又為優矣。” |
吳元年十一月戊寅,太祖閱《漢書》,謂侍臣曰:
“漢高以追逐狡兔比武臣,發蹤指示比文臣,譬喻最切,而語則偏重矣。 朕謂建立基業,猶構大廈。 剪伐斫削,必資武臣;藻繪粉飾,必資文臣。 用文而不用武,是斧斤未施,而先加黝堊; 用武而不用文,是棟宇已就,而不加塗塈。 二者均失之。 為天下者,文武相資,庶無偏陂。” |
丙申,太祖禦戟門,與侍臣論及郊祀,因言: “慕容超郊祀之時,有赤鼠大如馬之異。 太史成公綏占之,以為信用奸佞、殺害賢良、賦斂太重所致。 是則妖孽之召,實由人興。我嘗以此自警。如公孫五樓之輩,吾安肯用之。” 起居注熊鼎等頓首曰: “慕容超信用奸佞,故賢良退而奸佞附之。 今主上明聖,所用皆賢良。 公孫五樓之徒何從至哉?” 太祖曰:“汝等宜勉之,苟有所見,毋隱也。” |
洪武元年閏七月戊辰,太祖與侍臣觀古帝王畫像,因歷論其賢否得失。 至漢高祖、唐太宗、宋太祖,則展玩再三,諦視久之。 至隋煬帝、宋徽宗,則速閱而過。 曰:“亂亡之主,不足觀也。” 至後唐莊宗,笑曰; “所謂李天下者,其斯人歟?上下之分瀆至於此,安得不亡?” |
洪武二年二月壬辰,太祖謂翰林侍讀學士詹同曰: “以仁義定天下,雖遲而長久,以詐力取天下,雖易而速亡。 鑑於周、秦可見矣。故周之仁厚可以為法,秦之暴虐可以為戒。 若漢、唐、宋之政治,亦互有得失。 但當取其所長而捨其所短。若概曰漢、唐、宋而不審擇於是非取捨,則得失混淆矣。” |
洪武四年九月甲寅,太祖與侍臣論《孫子》,或曰武之書自易以及難,其法先粗而後精,其言約而要,故叩之而不窮,求之而益隱。 或曰武之術,其高者在於用常而知變,若實在彼則變而為虛,虛在此則變而為實,機妙莫測,此用武之權衡,千古不可易也。 或又曰武之術以詭道勝,至於終篇而用間;曰計以情而生,情以間而得,苟遇不可間之君,無可乘之隙,將何以得其情哉?人各持其說。 太祖曰: “以朕觀之,武之書雜出於古之權書,特未純耳。 其曰'不仁之至,非勝之主',此說極是。 若虛實變詐之說,則淺矣。 苟君如湯武,用兵行師,不待虛實變詐而自無不勝。 然虛實變詐之所以取勝者,特一時詭遇之術,非王者之師也。而其術終亦窮耳。 蓋用仁者無敵,恃術者必亡。 觀武之言,與其術亦有相悖。 蓋武之書,必有所授,而武之術則不能盡如其書也。” |
九月丙辰,太祖觀《大學衍義》至晁錯所謂“人情莫不欲壽,三王生之而不傷”,真德秀釋之曰:“人君不窮兵黷武,則能生之而不傷。 ” 顧謂侍臣曰: “晁錯之言,其所該者廣,真氏之言,其所見者切。 古人云:'兵者凶器,聖人不得已而用之。' 朕每臨行陣,觀兩軍交戰,出沒於鋒鏑之下,呼吸之間,創殘死亡,心甚不忍。 嘗思為君恤民,所重者兵與刑耳。 濫刑者陷人於無辜,黷兵者驅人於死地。有國者所當深戒也。” |
洪武十六年二月己亥,太祖觀唐太宗《帝範》謂侍臣曰: “此十二篇者,雖非帝王精微之道,然語意備至,曲盡物情, 使唐之子孫克守其言,亦足為訓。 自後女主竊柄,有乖君體;骨肉少恩,有乖建親;諂諛並進,有失求賢。 忠諫者忌之,讒佞者悅之,驕奢縱佚,罔知戒懼。 賞罰政令不行於天下,閹豎小人朋比於國中,卒召藩鎮之禍,而唐祚遂衰。 有國家者,其可不守祖宗之法乎!” |
三月庚戌,太祖與侍臣論歷代創業及國祚修短,侍臣皆曰: “前代祚運之長,莫逾成周,其次莫如漢。” 諫議大夫唐鐸進曰: “三代以後,起布衣而有天下者,惟漢高帝及陛下而已。 陛下祖宗積德累善,至於陛下,遂膺天命。以臣觀之,非漢高所及。 漢高除秦苛法,雜伯道而不純。陛下去胡元弊政,一複中國先王之舊,所謂撥亂世反之正。漢高帝不事詩書,陛下留心聖學,告諭萬方,自為製命,卓然與典謨訓誥相表裡。 漢高初欲都洛陽,聞婁敬之言,始都關中。 陛下一渡江,即以金陵為定鼎之地,萬世之基固肇於此。故非漢高所及。” 太祖曰: “周家自公劉、后稷,世積忠厚,至文王三分有二,武王始有天下。 若使其後君非成、康,臣非周、召,益修厥德,則文、武之業何能至八百歲之久乎? 《書》曰:'皇天無親,惟德是輔。' 使吾後世子孫皆如成康,輔弼之臣皆如周、召,則可以祈天永命,國祚繇昌。” 侍臣頓首曰:“陛下之言,宗社萬年之福也。” |
”
洪武十八年三月癸亥,太祖與侍臣論漢之諸帝,侍臣有言明帝亦聰明之主。 太祖曰: “人主不以獨見為明,而以兼聽為聰,通於人情,明於是非,則聰明得其正矣。 若屑屑於細故,則未免苛察。 上苛察則下急迫,反有累於聰明也。 |
六月庚戌,太祖閱《漢書》,謂詩臣曰: “漢文恭儉玄默則有之矣,至於用人,蓋未盡其道。 初將相大臣迎文帝立之,自代邸入即位,首拜宋昌為衛將軍, 張武為郎中令,而將相列侯、宗室大臣不先及之,非以示至公也。 有一賈誼而不能用,至使憂鬱憤懣而死; 竇廣國賢有行,欲相之,以其皇后弟不可,曰恐天下以吾私廣國。 夫以廣國之賢,其才可任為相,何避私嫌乎! 此皆有未盡著。 人君之於天下,當示人以至公,不可存一毫私意也。” |
八月己酉,以賜進士出身方升、同進士出身梁德遠凡六十七人為六科給事中、六部試主事。太祖諭之曰: “忠良者國之寶,奸邪者國之蠹。故忠良進則國日治,奸邪用(則)國日亂。 觀唐太宗之用房、杜,則致斗米三錢、外戶不閉之效; 玄宗之用楊、李,則致安史之亂,有蒙塵播遷之禍。此可鑑矣。” |
洪武十九年八月己酉,太祖覽《宋史》,見太宗改封樁庫為內藏庫,顧謂侍臣曰: “人君以四海為家,因天下之財供天下之用,何有公私之別? 太宗宋之賢君,亦復如此,他如漢靈帝之西園,唐德宗之瓊林、大盈庫,不必深責也。 宋自乾德、開寶以來,有司計度之所缺者,必藉其數以貸於內藏,俟課賦有餘則償之。 凡有司用度,乃國家經費,何以貸為? 缺而許貸,貸而復償,是猶為商賈者自與其家較量出入。 及內藏既盈,乃以牙籤別名其物,參驗帳籍。 晚年出簽示真宗曰: '善保此足矣。'貽謀如此,何足為訓? 《書》曰:'慎厥終,惟其始。' 太宗首開私財之端,及其後世,困於兵革,三司財帛耗竭,而內藏積而不發, 間有發緡錢數十萬以佐軍資,便以為能行其所難。皆由太宗不能善始故也。” |
洪武二十四年二月丙寅,太祖閱《漢書》賜民爵之令,謂侍臣曰: “漢高帝立社稷,施恩惠,賜民之爵,子孫相承以為法。 或遇有事,輒賜民爵至二級者,又聽民轉移與子,甚無謂也。 夫爵所以命有德。《禮》曰:'以賢制爵。'爵豈可濫及乎? 且天下之人,無賢不肖,概賜以爵,則賢人君子何以為勸? 高帝貽謀若此,誠未盡善。” |
八月乙卯,太祖與侍臣論漢高帝聽張良之言,即銷六國印,太祖曰: “高祖聞一善言即能感悟如此者,安得不興?後之為君者少有及之。” 侍臣曰:“漢高以後,若唐太宗亦能從善,故其為治亦有可稱。” 太祖曰:“凡人有善,不可自矜,自矜則善日削;有不善不可自恕,自恕則惡日滋。 太宗常有自矜自恕之心,此則不如漢高也。” |
洪武二十七年六月癸酉,太祖燕閒與侍臣論古。太祖曰: “昔楚莊王謀事而當,群臣莫能逮,朝而有憂色。 魏武侯謀事而當,群里莫能逮,朝而有喜色。夫一喜一憂,得失判焉。 以此見武侯之不如楚莊也。 夫喜者矜其所長,憂者憂其不足。 矜其所長則志滿,志滿則驕,驕則淫佚,敗日至矣; 憂其不足者則志下,志下必能虛心以受人,則人孰不樂告以善道? 故莊王卒伯諸侯以興楚國,武侯侵暴鄰國而魏業日衰。 以此觀之,人君當遜志以納善,人臣當直道以事君。 君臣之間各盡其道,則天下之事無不濟矣。” |
洪武二十八年六月辛卯,太祖謂侍臣曰: “論禮樂者必原於德,此至論也。 蓋德盛者禮樂明備,否德則禮樂不興。 三代之德盛,故禮樂達於天下,後世德不如古,禮樂有其名而無其實。 王通雲:'如有王者出,三十年而後禮樂可稱。'此本孔子必世而後仁之說。 朕居位已三十年矣,禮樂之文粗備,而政治不能如古,揆德涼薄。” 侍臣對曰: “陛下武定禍亂,文致太平,天下翕然同風,咸蒙至化。 所謂十年平之,十年當之,十年和之,真有其效矣。 而聖德謙衝,不有其有,此其跨越於前代也。” |
洪武二十九年丙寅,太祖觀《唐書》,至宦者魚朝恩恃功玩忽無所憚,謂詩臣曰: “當時坐不當使此曹掌兵政,故肆恣暴橫。 然其時李輔國、程元振及朝恩數輩勢皆極盛,代宗一旦去之,如孤雛腐鼠。 大抵小人竊柄,人主苟能決意去之,亦有何難?但在斷不斷爾。” 又曰: “漢末之時,宦官雖號驕縱,尚無兵權,故凡所為,不過假人主之名以濁亂四海。 至唐世以兵柄授之,馴至權勢之盛,劫脅天子,廢興在其掌握。 大抵此曹只充使令,豈可使之當要路,執政操權,擅作威福? 朕深鑑前轍,自左右服役之外,重者不過俾傳命四方而已。 彼既無威福可以動人,豈能為患? 但遇有罪,必罰無赦,彼自不敢驕縱也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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